一茶一城

台湾中国文化大学  张梦云

鲜有听闻有用茶来比一座城的，且这种尝试多少是鲁莽而主观的，然而与品人生几近相同的是，它的不尽如人意我们早前便心知肚明，哪怕是屡次迂回地试行，仍锲而不舍地继续感知。就像冈仓天心在《茶之书》里写：“茶道是一种对‘残缺’的崇拜，是在我们都明白不可能完美的生命中，为了成就某种可能的完美，所进行的温柔试探。”

然而，品茶之于品城相似的是，除了感官上的细腻感触，还有意念上的细致体会，如同清代收藏家刘大同所言的意盘，但与盘一块美玉不同的是，茶与城的品鉴柔软至极，其中的圭臬，自也就端放在每个人的心里。

初到台北，不经意地被满街的咖啡香吸引，如此张扬却绵密的味道，多少冲击了我在杭州时惯出的嗅觉，然而最终仍只是隔着玻璃窗的惊鸿一瞥罢了，只因心里既定了对茶的偏爱，这样的偏执便造就了对咖啡的“只可远观，不可亵玩”。

素闻台湾名产高山乌龙甚为讨喜，于是便在抵台后的一个月托人去寻，然而真正入口时却贪心地觉得满壶的茶汤仍少了些什么，但也不急着去想，只等了些时日后，偶然一次机会，在故宫博物院楼上的港式餐厅误打误撞地顿悟到，缘是少了特定的情结。

想来那次确是兴之所起，不经踌躇便立马动身下了阳明山奔赴双溪之上的故宫博物院，经人引领，方才发现了楼上这家装修考究且蕴藏着不少故事的港式餐厅。我坐的古典木桌就在窗边，侧目是石柱牌坊、宫殿式的蓝瓦，手边放着紫砂茶具，虽没有如皮日休所写《茶具十咏》中的那样讲究，但对于外行的我而言，已足有追溯“小石冷泉留早味，紫泥新品泛春华”的意味了。

特意选了传闻中喉韵甚佳的金萱，刚上桌便有暗香沁人，掺杂着些许奶香与桂香，只因如此，初见便已能感受到它因独特而让人实有不可多得的满心欢喜，亦是在举杯的那一瞬间，忽而想到，仿佛一整座城的精华都被浓缩在这小小的杯中，只是这一切，却在酣畅淋漓地啜饮过后被轻易地忘怀。

金萱主要产于南投县的嘉义，在车水马龙的台北歇脚，入了我这过客的口和心，便有了还称不上佳话的故事。台北是闹中取静的，但是那种静，仿佛曲径通幽一般只萌发在用心看着的眼中，像是金萱回甘后口中浑厚的牛奶香，温和地回旋，却也固执地残留，亦是这样，才觉得台北街头的温柔是风情万种的，这样的柔情并不在淡水夕阳西下时恋人情到浓处的深情对望中，而只是不起眼地上演在任何一个角落，譬如行驶中的捷运车厢里，陌生人不约而同让座时的相视一笑，又像是台北街头随意的一处标语，不经意地就为这满溢的书墨味而倾倒。

台北的骨子里，有一种潜在的慢，那种不争同乌龙茶一样，似这名称一般美丽的误会，在灯红酒绿的摇曳里，在轻歌曼舞的影子中，即便是朝九晚五的快节奏生活，仍旧同雾化过似的，被调戏着过了一天又一天。那种举手投足间的斑斓的风情，融在金萱里，如同那股自然的奶香与桂香，还带着最初的美好，躬身低眉时，散发着沿袭了几千年的饱满性情，它是传统的，那样的考究是需潜移默化地细品的，倘使急于求成，便少了那最为宝贵的一味。

而因金萱中的桂花香忆起杭州却刚好是在金秋时节，那时身在台北，又恰逢杭城时值“玉树缤纷飘金雪，圆觉馥郁来香风”，便被那熟悉的味道勾起了思乡之情。然而说起杭州的味道，我想应在龙井茶里，这仿佛是一座城市衍生而来的性格，那种与生俱来的匹配如同被赋予了灵魂了一般，流淌在每一个离家远行的人心中。所以，我很清楚，这不是邓丽君柔声细语的《小城故事》，也不是孟庭苇歌声中那飘着雨的台北，它没有北京那样厚重的色彩，甚至与毗邻的上海也不同，它是杭州，多少人赞它觥筹交错间那如小家碧玉搬的娇羞可人，但我却倚着直觉将它与它的名产约同起来，固执地说它并非芙面柳腰的纤弱女子，而是个诗人，那龙井茶韵便是诗风，那种文人特有的执拗和硬朗，才是这座城市的内核。

都说“诗写梅花月，茶煎谷雨春”，龙井本是诗意的，像苏轼笔下“淡妆浓抹总相宜”的西子湖，那样的风情，该是不着痕迹的。然而细啜缓咽，却只能用鲜爽、浓郁一类的词藻来形容，杭州亦是如此，许是因为被细心地呵护着，便有了山清水秀、人杰地灵，但哪怕是吴侬软语，翩翩之中却仍有钢筋铁骨。褪去凄美古老的爱情传说，那样恰到好处的清新，便是这座城市骨子里的性情吧。

景在城中，怕是再吹毛求疵的人都不得不叹这确为天作之合，但它又是蓬勃的，旺盛得如同北山路的老宅墙上，蔓延着的红葛在悄无声息中便打翻了一整面墙的绿。它的成长与进步，快得惊讶了所有回家的人，然而最初的熟悉，仍能在日落时家家户户亮起的暖黄色灯光和飘散着的饭菜香中找到，偶尔经过木质的宅院，在天井中看着轻摇着蒲扇的老人微微闭眼，耳边是收音机里曼妙的老歌，一墙之隔的行人道上，便是身着工作服来去匆匆的上班族。

杭州的快与慢，缘是仅在一念之间，像是品龙井时的心境，权当作是看花人的心情罢了。只是其中的味道，倘使偏要说出个所以然来，还真不知所措，大抵就推给 “只缘身在此山中”之说，所以，这“一晌”延续了近二十年的贪欢，唯有在别后才同林海音娓娓道来的《城南旧事》一样，有了淡淡的哀愁和沉沉的相思。

想起林徽因写：“红尘陌上，独自行走，绿萝拂过衣襟，青云打湿诺言。山和水可以两两相望，日与月可以毫无瓜葛。那时候，只一个人的浮世清欢，一个人的细水长流。”哪怕是一样的景，一样的茶，只因看的眼用的心稍有差别，种种便是天壤之别。岁月的流逝确会荒芜了记忆，然而那些刹那成永恒的，却早已扎根在深处，任凭风吹雨打，依旧孤傲地滋长。茶也好，城也罢，都因“情”而生“味”，只是个中风味，永远只在看风景人的心中。